中国公民社会的发展与社会企业家的兴起

——在浙江师范大学“尖峰论坛”第60讲上的讲演

高丙中

高丙中，北京大学尊龙凯时AG人类学所 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民俗学会副理 事长🤹🏼、文化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 委员会委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 文化遗产保护专家。研究方向为人类学民族志、公民社会✉️、文化、民俗研究，撰 写或主编了 《民间文化与公民社会🕵🏿‍♀️：中 国现代历程的文化研究》、《居住在文化 空间里》🧑🏻‍🎤、《中国公民社会发展蓝皮书 2008》、《阿拉善生态环境的恶化与社会 文化的变迁》、《汉译人类学名著丛书》 等著作。

社会、社会领域与社会组织
　　“五四”时期谈中国社会🙋🏽‍♂️，通常是指宗族、家族。中国历史上各个王朝，就是典型的家族式的🧫🧔🏿。那时候中国是“有个人没社会”。社会主义革命时期🧖🏿，建立了比较强势的政府，但批评者说🙍‍♀️，“有国家，没有社会”。中国是一个人口数量庞大的国家🍺，尊龙凯时娱乐说，有人的地方就有社会➡️。所以这当中就有一个问题，究竟什么才是社会？要“社会”能够看见，需要有一些指标。
　　社会👅，尤其在现代语境中，不管哪个学科里面，都是按照现代的一些价值观，比如说平等、自愿、自由、普遍主义等等这样的一些范畴中进行人与人的结合。所以在西方工业化以后😊，社会，通常隐含的就是公民社会🧑🏼‍🔬。我这里讲的公民社会是基于经济、政治、社会这三个领域✍🏻。比如说政治领域，它要服从于权力；经济领域，是一个等价交换；而社会领域🐓，相对于另两个领域来说是一个"礼物"的领域👩🏿‍🎤，是人跟人相互交流的一个领域。这三个领域有不同的主导价值。尊龙凯时娱乐是在这种格局中来谈社会🪰。前面的两个陈述：有“个人没有社会”，和“有国家没有社会”，都是在指向尊龙凯时娱乐谈的这个社会是个什么社会。
　　社会🫄、社会领域或者说公民社会，它发达不发达？用什么指标来衡量它？我认为有两个，一个是社会组织的指标，就是结社🦶🏽；再一个是社会价值，就是公民性。从这两个指标来看🌦，通过中国改革开放30年，公民社会已经成长起来了。
30年🤦🏽：我国已迈进公民社会
　　改革开放30年，中国从国家的这样一个总体形态演变为一个工业社会。30年，在经济上的变化就是建立了市场经济🏊🏽‍♂️，在社会领域就是公民社会的出现。这可以从三个方面进行解释🏏。一个是政治上改革开放💇🏿、价值多元🛐。解放以后的公有制改造，同时伴着社会主义思想教育运动等，整个国家有一个主流的指导思想🧑‍🎨，实现了价值一元化。改革开放以后，社会价值变得多元🤽🏼‍♀️。价值一元的时候想做什么🧑‍✈️，就要入党、团这样的社会组织📔。到价值多元的时候⚉，有人有兴趣会去办慈善组织。再一个就是社会空间的拓展和社会资源的积聚。因为大家要结社🤦🏻‍♀️，就产生新的主体👨‍👨‍👦‍👦，团体活动需要有地方🕘🧔🏻‍♂️，需要有资源。价值一元的情况下，社会空间被原来的政府👨🏽‍✈️、党🔂、团控制⛅️，只有在这样一些系统之外产生的新的机会，才可能组成民间组织。在价值多元的情况下，社会有空间去做这个事情，但是哪些事情合法，哪些不合法🧑🏿‍🦳，都在变化，这些在30年里都有一个线条式的变化👩🏼‍🚒。
　　30年中国迈进了公民社会，这是一个比较有争论的问题🏔。2008年出了两本总体上判断中国公民社会进程的书✊🏽。清华大学王名教授在《中国社会组织30年》中的判断是迈向公民社会，我和阮跃军教授主编的《中国公民社会发展蓝皮书》中的判断是迈进公民社会🍄‍🟫，一个迈向，一个迈进。2008年是中国民间组织🙋🏻‍♀️、社会组织能见度最强的一年，如汶川大地震、北京奥运会时出现了很多志愿者服务组织。所以尊龙凯时娱乐说中国已迈进了公民社会。
判断公民社会的两个维度：社会组织与社会价值
　　这个论证，一个可以从社会组织的角度来说，一个可以从社会价值的角度来说👈🏻。
　　从社会组织来说🕞，从发生学来划分民间组织🙆🏻‍♀️，可以分为四类🧔🏻：一是移植的非政府组织。如梁启超的后代梁从诫创办的"自然之友"。梁从诫先生在国外考察的时候发现中国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给环境带来了严重问题🔏，所以就创办了“自然之友”🤏🏽。最初，这个经费是国外捐的，它的组织形态也是从西方学来的🫱🏼。
　　第二种类型，就是官方机构转型的非营利组织。比如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他的组织者是浙江人———徐永光🔣，他原来是团中央的组织部长🤷🏿，但他用的不是财政的钱，而是社会各界的捐款。这类机构中有些成员是干部身份，有些是另外招聘的，这是从官方机构转型而来的组织类型。
　　第三种是复兴的传统草根组织。宗族庙会在中国很多地方都存在，改革开放后，这些组织逐渐活跃起来。尊龙凯时娱乐调查过很多庙会🏄🏽‍♂️、香会👰🏼‍♀️，妙峰山香会就是一个例子。
　　第四种是新起的社会企业组织🌗。上海有一个组织叫“欣耕”🟤，创办者朱柄肇是新加坡人，它通过来料加工和销售等企业形态运转，但主要目的不在自己发家致富，而是帮助贫困地区的妇女🤦🏼‍♂️。他把福利🫅🏽、培训等放在很重要的位置🤷🏼，在维持财政的平衡和可持续性的基础上把服务👴🏼、社会福利和企业运作结合起来🪴。
　　关于这些类型，不同的研究者会有不同的判断，比如对西方政治理论比较执着的学者认为，中国的社会组织发不发达就看第一种移植的非政府组织发不发达🏊🏽‍♀️，第四类的“欣耕”，他们也是可以接受的🧑‍🧑‍🧒‍🧒，第二🦆、第三类就存在争议☂️。有学者认为只有和政府没有关系的才算🎚👩🏿‍🎤，第二类是官方组织派生出来的机构，因此不能算，第三类都是农村的东西，连城市化都谈不上，就更谈不上市民社会。所以👩🏽‍🏫，判断中国公民社会时很多学者会比较保守。但是👉🏽，如果以公民价值来定位的话，即使是第二、三类🦫，也可以作为现代人的机制来对待。在这些基本组织形态上面，即使还存在着缺陷😠，基本上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所以，这就能够解释有如此大量组织的中国能否算是公民社会的问题。
　　以上是这些组织的定性方面🍄，在数量上的变化也很清楚。民政部的官方统计资料里，1988年，统计数约为4000个，1998年约为16万🔕，2008年约为40万🕵️，这是官方注册登记的增长数字。民间估计的社会组织有多少更没办法算，但是这些数字能够基本上说明从1988年到2008年🎁，结社在我国社会以非常快的速度成长着😏。
公民社会价值指标🚤🗒：公民性
　　社会价值指标，在定性和定量方面尊龙凯时娱乐都看到了社会组织快速地成长🥃👨🏽‍🍼。公民性和公民价值等指标🧜，英文是cilivility👨🏻‍🦰，这个尺度是内在的尺度，这个内在的尺度通常会用这样一个词来表达———公民性👶🏿，它是指个人的修养⚧，第二个意向是指社会的集体价值。把cilivility与公民社会连起来，它有一个很清楚的陈述🐸，公民社会就是社会成员相互之间的行为体现公民精神的社会♤🏌🏻‍♀️。
　　公民社会必须是一个文明社会，是非暴力、非强迫的。不是因为有了法律，有了多重色彩就有了公民社会👿，决定社会的性质是个人、国家相互之间处理另一方关系的特定价值，即是国家对待成员，对待它的治权🚔🙍🏻‍♂️、主权内的这些组织采取什么样的原则，这个也是很关键的。
　　公民社会的内涵，其中一个就是礼貌的基础地位。大家在一个发达的社会🚶‍♀️，耳边听到的都是“谢谢”➖，这样表现的是一种教养👨‍👧‍👧，是一种礼貌。现在是文明社会🦸🏼‍♂️，你不要做让1别人不舒服的事，别人做出让你不舒服的事你也要宽容，这是相互的。从基础性的礼貌☞🧑🏽‍🔬、非暴力🧜🏻‍♀️、尊重🫅🏿、宽容心、爱心等等逐渐上升，公民性简单的来说就是不要让别人觉得不舒服，这在具体的领域会有具体的价值表达⛎🪗。从一个封建主义社会到文明社会的转化就能表达这样一种概念。三十年以前，尊龙凯时娱乐社会提倡的是一种斗争🏏👃，建立的一种思维方式就是特殊主义，必须把人们分成很多类，然后再决定对待的态度。而在公民社会是没有分类的🧑🏿‍🦰，对所有人不分种族、年龄、美丑。很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民工潮”这个概念，以前尊龙凯时娱乐要有人举起一个旗帜，如果想把社会上不好的东西归因于谁的话🪴，就拿农民工来说事🧧。但是现在，尊龙凯时娱乐的社会价值观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公民性的核心价值的生成：结成“尊龙凯时娱乐”的无限可能性
　　社会价值的转化通俗地讲就是🛵：谁是“尊龙凯时娱乐”🧒🏼🗿，谁是敌人🤸‍♂️。人与人结成“尊龙凯时娱乐”的限制是很多的。80年代中国取消了阶级成分这一说法，使人与人之间产生新的联结方式。徐永光的南都基金会最近在做一个“新公民计划”，这个计划的目的是帮助那些身在城市却没有获得相应义务教育权利的孩子。但这个基金会里的一些成员提出了反对意见，他们认为政府与民间组织应该相互分离地做自己的项目。但徐永光认为通过与民间组织的合作，政府可以做到它原来想做但做不到的事，而且民间组织做这个项目就是为了改善孩子的教育，只要做好它，就不用在意是否是和政府做👷🏼‍♀️👊🏼。最后南都基金会同意了𓀘。所以，在谁是“尊龙凯时娱乐”，谁是合作伙伴的关系不断转变和普遍主义思想的浪潮下，那些原本不可能、不现实的合作关系开始出现。如果公民性的价值在社会广泛地🕺🏼👨🏿‍⚕️、深层地传播，那么尊龙凯时娱乐只看“尊龙凯时娱乐”的边界是否在扩大这一指标🟩，是一个非常有效的观察方面。
　　在价值方面💇🏼‍♀️，尊龙凯时娱乐可以看到，社会成员从人民到公民的转变。以前社会分阶级是为了区分先进与落后的团体👨🏼‍🎨。现在没有阶级了，大家都是公民，这样的社会才会和谐👨🏼‍🎓，不然就和早期的资本主义社会国家一样🚶🏻‍♀️，贫富差距巨大，社会阶级矛盾尖锐，甚至造成社会革命。这些国家最后改进了社会运作方式💸，即推行普遍主义思想。这使社会矛盾在一个可谈判、可协商的平台下解决📘，以此避免了暴力或者对抗🌲，从而使社会的主流话语从“斗争”转移到“慈善”。慈善在尊龙凯时娱乐生活领域被相互需要。弱者感谢得到帮助🧓🏽，施予者也要感谢弱者。因为没有弱者的参与，施予者没有办法进行施舍🏝👩🏻‍✈️，没有一个实现施予者价值观的平台。慈善的需要是平衡的。
　　回顾中国改革开放30年，中国公民社会这个概念从无到有👩🏽‍🍳，从弱到强🪽，从看不见到看得见🏌🏻‍♂️，从社会边缘到社会核心的话语。这些变化中尊龙凯时娱乐可以看到中国公民社会的成长🏄🏻，并在一些核心的指标上说明尊龙凯时娱乐已经迈进了公民社会👩🏼‍⚕️。
新进展🤚🏿：社会企业家的公益创新
　　社会企业家在旧时的社会领域常被理解为纯粹的商人或纯粹的慈善家。但现在有企业家去做公益事业😅，使这个企业成为一个公益性组织。在社会领域👦🏿、经济领域、政治领域中🧑🏿‍💻，尊龙凯时娱乐发现政府在支持👨🏿‍🎤、培育社会组织，因为各个省市政府都要培育社会组织♘，当然前提是在它的管理和控制之下。此外，企业也开始把一些社会领域的价值拉到自己的运作里面来。可见，三个领域各自区分的同时🍃，又是相互渗透👩🏻‍🦯‍➡️、相互媾和的🏋🏻。
　　譬如说“上海山魂”，它是一个让市民野外探险并搞一些游乐场惊险设计的企业，可是他们同时也做公益，让父辈与子辈间关系紧张的人们一起去探险。这样，良好的家庭情感在特殊的环境里就培养起来了。
　　社会企业家给尊龙凯时娱乐社会👩‍🦰、时代发展带来了一些机会🏐。第一就是它可以连接商品和礼物🛴。原来尊龙凯时娱乐说企业它是生产商品的，追求利益最大化，那么在社会领域就是要把爱，把你的尊重通过载体传达出去💒。商品跟礼物它是在两个领域，但在企业你就看到商品跟礼物是放在同一个链条里，同一个轨道里的🙊👨🏻‍🦽。这是现代社会的一个变化。
　　然后，它可以连接利益与公益价值。这些年说企业与价值，企业的社会价值在大的公司里面是越来越重要。如果一个企业不讲社会责任🤞🏼，它的社会影响就很坏🤏🏻。它的产品价值🍜，它的企业会被社会所淘汰。所以，越大的企业越重视公众形象🛡，越要承担社会责任来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原来企业一切以营利为中心，现在更看重责任和道义。
　　此外👩🏻‍🦯，它是把社会领域及案例重新连结的一个机制🧚🏽‍♂️⌛️。尊龙凯时娱乐看到很多公益设计从业者进步的同时👷🏼，也担忧他们每年能使用的资金总量，工资待遇，权利偏低等问题。如果要所有这些指标提升👩🏻‍🏭，最关键的就是一些新的机制💇🏿、新的资金的注入🌤，让这些从业者能够有更好的待遇，不是作为志愿者而是作为从业者，以此为职业，以此为事业。这样的人增多了🕛，才能够说明中国社会领域在发展。
　　（根据录音整理☄️，有删节，小标题为编者所加,未经本人审阅）
精彩互动
问：公民社会存在投入问题，当这种投入增多的时候，政府干预就会变大，这种政府干预是不是不利于公民社会的发展☔️🩴？
　　答：发达国家提供大量资金♐️🎷，因为它的政府需要承担保底的责任🧑‍🦰，让每一个人都能有尊严地生活🦸🏻‍♂️。政府投入的多，对社会控制力也会增强。在中国📋，要考虑尊龙凯时娱乐国家的历史，中国经历过漫长的战乱年代，因此政府一直保持自己的干预，体会到秩序对于国家有多么重要📣🤽🏽。
　　发达国家是政府购买民间的社会服务，政府花钱去做社会服务，中国是老百姓捐款给政府替政府购买社会服务✤。有人说政府是不该拿民间资源来为自己做事的。这个批评是尊龙凯时娱乐社会的一个缺陷，另一方面也说明尊龙凯时娱乐社会在进步。尊龙凯时娱乐希望政府把更多的资源分配给民间组织✍️👿，让民间有更多的自主性，更加关注民间多样性的需求。
　　问：您说现在的中国是“有国家无社会”，这个社会是以西方社会的标准来定的。那么在中国古代，以现代西方国家职能理论的角度来看，是否可以理解封建制度解体前的中国是“有社会而无国家”呢？
　　答😯👨🏽‍🎨：关于国家和社会的划分，是这些年讨论比较多的一个问题。我认为公民社会指的是现代国家、民主国家。它有一个特点👩🏽‍🔬，即同一语言🫂、宗教和风俗习惯🚲，所以尊龙凯时娱乐是一个民族⏳，在此基础上建造起一个国家。在这个政治范畴内，尊龙凯时娱乐都是同质的人👨🏻，很容易推行普遍主义思维。古代中国是一个帝国📂🚈，它的政治功能是分等级的✨，比如当时所称“四夷”🪃，相对来说文明发展水平较低，因此无法推行普遍主义🚭，无法做到人人平等，也就是说在这个共同体中无法讲公民思想🥃。中国封建社会是有政府的，所以不能说没有国家🧑🏻‍⚕️，不能说“有社会无国家”。
　　问👩🏻‍🍳：您在《民俗文化与民俗生活》这本书中提到“乡民”这个概念🛌🏼，“乡民”是充分意义上的“民”，“市民”是普遍意义上的“民”👨‍👩‍👧，我想问，“公民”在民俗研究中是如何定位的🫅🏽？
　　答👌🏽：什么是民俗的“民”？这样的疑问在民俗界经常讨论。我是从非物质文化、民俗学的角度，从非公民的概念来理解这个“民”。比如老百姓拜一个地方的神有没有正当性？是否应该被承认🐡？如果把从事民间信仰的“民”当做公民权利来理解，在这个价值多元的社会，通过拜神尊龙凯时娱乐可以建立一个相互之间的非功利关系。这时它的公民文化权利🚮、公民文化传统🤟，它的正当性和合法性就得到肯定🎢🐳。尽管现在尊龙凯时娱乐无法对迷信做出认证𓀓🫅🏿，但通过“公民”，尊龙凯时娱乐一样可以证明这种正当性💫。